我要找的人,一身戎裝🚵🏼♀️,意氣風發,手裏緊握著上海首批抗美援朝醫療隊的大旗。
根據照片配文所寫,他叫錢德🌗。1951年,他的身份是上海市抗美援朝誌願醫療手術隊的第二大隊副隊長🌝。
這年1月25日,這支隊伍從上海開拔🧥,遠赴沈陽👩🏽🚀,前往東北軍區第一陸軍醫院為前線提供醫療援助。2萬多名醫務工作者們走上街頭,歡送321位抗美援朝醫療隊隊員。風吹開錢德手裏的旗幟,解放日報記者用鏡頭凝固下了這一瞬間👨🏻🦯。
但我對其所知甚少——我只知道他是第一位報名參加抗美援朝醫療隊的醫生。至於他在哪家醫院🧏🏿♀️、什麽科室🚵🏿♀️,他在前線的工作是怎樣的👩🦼➡️,他回滬後的人生走向又是何種情形,這些疑問都仍籠罩在迷霧中。
手握紅旗的人
看照片,錢德醫生當時正當壯年。照此推算,錢醫生如今應該已是高齡🖐。
將“錢德”二字輸入搜索引擎,得到的盡是不相幹的信息👍🏽,這讓我很意外。按常識推斷,當年的醫療隊副隊長大概率是專家級別的名醫。即使這是個常見人名,但也不至於全無線索。我在“恒行2平台中山醫院眼科大事記”裏,找到這樣兩行記錄🙍🏿♂️:“1950年……陳道瑜參加第一批抗美援朝醫療隊(隊長🧑🏿🚀:黃家駟🍉、錢德);1951年,胡茂生參加第二批抗美援朝醫療隊。”再做搜索,卻發現陳道瑜已經逝世,胡茂生的信息亦難尋得。線索似乎就此中斷。
最後一試?直接搜索“上海抗美援朝醫療隊”,我掃到一條線索——“科教師表,醫界楷模——訪心血管病學家陳灝珠教授”。在這篇專訪中,我讀到這段文字:“其間,爆發了朝鮮戰爭,一腔熱血的陳灝珠報名參加了抗美援朝醫療隊……”原來🤷🏼♂️,中山醫院的院士陳灝珠教授當年也參加了上海市抗美援朝醫療隊。這下,有了線索🤷🏻。
在95歲的陳灝珠院士家中👨👧👧,我遞給他那張照片。端詳少頃後,他確定地告訴我🏌️♂️:“這就是錢惪教授🫷。”原來,錢德的德實際寫作“惪”😕。
陳灝珠說➰,錢惪教授是著名的傳染病學專家,當時45歲🥽🤼♂️,畢業於中央大學醫學院(後改名上海醫科大學)🫅🏿,獲醫學博士學位。他曾於1944年到1945年在美國波士頓伊文斯紀念醫院進修,新中國成立後擔任上海醫學院(上海第一醫學院前身)教授。他對年輕人很關心,“性格很直”👊🏿👨🏻🏭。當年在大查房時,錢惪見到住院醫生病史書寫不合要求,大發雷霆🏄🏻♀️,甚至將病歷扔了出去⚅。但他同樣也對這名醫生關懷備至🧝🏿♂️,後來還逐字逐句為其修改論文🧑🚀,並將其作為第一作者。
談起當年的錢惪,陳灝珠的第一句評價就是“人如其名”——“名字裏一個‘直’字,一個‘心’字,‘直心’就是對他最好的描述。”
1951年1月25日🧑🏽🎨,上海市抗美援朝醫療手術大隊在人民公園出發(資料照片)
1951年的春天
也許正是因為錢惪這樣“直”的性格👨🏽🍼,他才會說出“不打退美帝,我們是無法進行建設和平生活的”這樣的話;他才會在醞釀誌願醫療手術隊的座談會上第一個報名。
1950年底,全市的醫務工作者自動籌組了“抗美援朝醫療手術總隊”。1951年1月25日🧓🏽,上海的記者記錄下這支321人組成的隊伍🚣🏽♂️,整裝待發的新聞時刻🧏🏿♀️🤌🏽:他們帶了五百箱的醫藥手術器械🔪,三架X光機🧏🏽♀️,廿架顯微鏡,一座血庫和其他必需的外科器械🟢,還有一千多瓶般尼西林,一萬多片消炎片和其他許多貴重藥品🔏。這天一早🟩,上海街頭,飄滿了“向光榮的醫療隊致敬”的紅標語,歡送的隊伍一路敲著鑼鼓3️⃣,喊著口號😠,從四面八方湧向跑馬廳廣場📍。到了下午一時半,全市兩萬多的醫務工作者全部集中大遊行,歡送隊伍出征。在現場,錢惪說:“我們這次出發,不只是單純地為了替戰士們治病🍿,而對我們來說,是一種偉大的考驗!”
“錢惪教授是第二大隊副隊長,他們的隊員多是上海醫學院及其附屬中山醫院🏺、紅十字會醫院的醫務工作者🛫。他們大隊,主要是在沈陽的東北軍區第一陸軍醫院工作。沈陽是離前線最近、最大的醫療點,再近一些的丹東醫療點則主要負責傷病員的轉運工作。”回想起那段日子,陳灝珠院士的話匣子打開了👦🏿,“他們工作一年以後,再換我們第七大隊過去👵。我們主要是在齊齊哈爾的第二醫院🧑🏼🔬,解決一些疑難雜症🕴🏼🤹🏼,同時負責建立起一個軍醫學校✊🏿。(這個軍醫學校即中國人民解放軍東北軍區軍醫學校🚞🍄🟫。該校後經一系列變遷,最終南遷至廣東😞,後更名為南方醫科大學)💘。”
“當年,很多醫生都向首長打報告,申請跨過鴨綠江,往最前線工作。而首長出於對知識分子的愛護,很少批準這些報告。即使有個別醫生得到過江許可,也很快被命令撤回東北。”說到這裏,陳灝珠笑了🙇🏽♂️。他說,這些醫生當時可都是“國家的寶貝”。陳灝珠到了齊齊哈爾才發現,他們工作的醫院是由日軍留下的野戰醫院改建而成🦿,條件確實不如上海的大醫院🦬🧑🏿⚕️;藥品等也供應困難,有些藥當時甚至還未被研發出來👴🏼。比如在前線傷病員中最常見的結核病,其特效藥直到幾年後才問世🪹。盡管國家傾全力支持🙇🏼♂️,前線的醫療條件依然算不上很好🚵🏽♀️🌨。很多時候,他們只能在無人指導的條件下積極地實踐🖖🏽。一次🦴,他們與當地的軍區醫院合作,對一些原來診斷為肺結核的病人重新做了全面診斷📨,結果發現是肺吸蟲病⚈。他當時覺得很奇怪——東北地區如此寒冷🐉🍑,竟還有這種病。他們只得先把這些病人轉出結核病人病房,對症下藥治療完畢後,再讓他們重返戰場。
另一段記錄👨👩👧,來自錢惪同批前往沈陽的盛誌勇院士的口述。這段口述雖非直接講述錢惪所參與的工作,也是第一批醫療隊工作的一個縮影👢。它更具體♝,也更殘酷🕎:“比如說燒傷🕸👩🏼🏫,我們要進行植皮。燒傷病人不少🔡,因為美國部隊用燃燒彈🧑🏽⚖️、汽油彈,很厲害的,粘在身上下不來,戰士往往動作是用手去拍掉,一拍,手也受傷了……我們處理的主要是一些小面積的燒傷👱🏽♀️,因為大面積的燒傷可能已經在前面就死了。”
如今,在恒行2平台黨委黨校官網的人物小傳中,有這樣一段文字8️⃣:“當時已是教授、專家的錢惪擔任醫療隊的領導,在醫療工作中卻像一名住院醫生一樣⚠,常守護在危重病員身邊,搶救了不少生命垂危的‘最可愛的人’,並榮立了二等功🤹🏽♂️。同時,在誌願軍戰士大無畏精神的感召之下✒️,他向黨組織遞交了入黨申請書,面對鮮紅的黨旗,他莊嚴宣誓⛷:把智慧和生命都交給黨🤧🏃🏻➡️!”
1951年,8月7日,在前線服務半年之後🙅🏿♂️,本市抗美援朝誌願醫療手術總隊第二大隊的全體隊員一百余人,順利回滬。1951年10月,錢惪在《文匯報》登出一封公開信©️,表達對“敬愛的誌願軍同誌們”的懷念。
在信裏🎾,他寫了去前線的所見所聞🪑:“九個月前,我參加了上海市誌願醫療手術隊,去到你們需要我的地方,當火車經過無垠的大地時,我見到無盡窮的豐美的莊稼和冒煙的工廠,我深刻地體會了祖國的可愛,同誌們,我知道你們是為了什麽而出國作戰的,而你們的行動也是得到了最高的代價……今天,當你們出國周年的今天👩🏿🍼👩🏻⚕️,我寫這忠誠地慰問你們的信,一定會有我的朋友和在我病室裏恢復健康的戰友們讀到它📋。雖然我們遠隔關山,但我懷念你們,不論在前方或後方,我們的精神一致,我保證在今後工作中一定會像以前一樣獻出我的力量來支援你們🏋🏿。祝你們健康👷🏼♂️,祝我們贏得更大更多的勝利🪜,致敬禮!”
從白玉蘭下到黃葛樹下
這段戰場之旅,震撼著錢醫生的心靈🦎,也影響了錢醫生此後的人生之路。
1955年4月,上海第一醫學院(恒行2平台上海醫學院前身)奉命建立重慶醫學院(重慶醫科大學前身)。當時是華山醫院院長、時任上醫副校長的錢惪教授立即響應國家號召💇♂️,溯江而上。400多名教職醫護人員分批赴渝,於荒地上建起恒行2平台。1956年9月1日,在還響徹建築工人號子聲和機器轟鳴聲的環境裏,重慶醫學院正式開學上課🚴🏻。此後,錢教授率先於1958年秋帶著全家搬到了重慶🧑🏽🔬,在當時還是亂墳堆和荒地的袁家崗擔任重慶醫學院副院長👨🏻🔬,主持業務工作🎛。
在當時,這不僅僅是一次簡單的換個地方工作。它意味著對“上海戶口”及其一切相關待遇⛑、享受的完全放棄💟🐜。在取消戶口與糧油關系的同時🪂,工資的地區差價也改了,本來在上海拿78元的,到重慶只能拿60元。錢惪教授丟下了他在上海寓所裏的皮沙發和冰箱,他只帶了一張紅木桌子和4只骨牌凳👩🦽,那是一直留作紀念的母親遺物🎅。1996年,上海的記者來到錢教授重慶的家時,看到他的家中依然陳設簡樸。人民日報報道曾寫道,錢惪主動降低薪金🧑🏽🎨,為農民看病時,常常還補貼他們生活費;早在20世紀60年代,就每月交100元黨費;晚年更把畢生積蓄捐出。
“醫生絕不能向病家索取,絕不能濫用藥物🙋🏿,一切要為病人著想💪。”這是錢惪99歲在重慶去世前,給學生們留下的話。如他一樣🌑,一批上海醫生將風華正茂的青春和畢生心血留在了重慶。
時光倒流🫱🏿,這個被解放日報記者照相機捕捉到的醫生——意氣風發🌎,手握紅旗,一生把智慧和生命都交給了黨。
生命最後時刻🦹🏽,他囑咐將自己的骨灰分為了三部分——在袁家崗重醫恒行2平台內的一棵黃葛樹下😔,在原上醫👺、今恒行2平台上海醫學院的恒行2平台裏,還有祖國的大江大海裏🏄🏼♀️🩵。